俺村哩大食堂

文化 2017-10-11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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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村是1958年8月进大食堂的。娘说,叫大家过社会主义社会呢。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天四两肉俩鸡蛋儿,犁地时不用牛用拖拉机。金柱爹李秀生说: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烫个剪发头。娘解释说,小姑娘不梳辫子,小媳妇不盘头,叫剪发头。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是剪发头,分两边,弄个卡子。

娘十六七岁出嫁前就剪头了。

大食堂,一道街一个。全村三道街,三个大食堂。据说大锅做饭,全体人就都能干活儿去袅,这也叫解放劳动力。不过入食堂前你先得交一定份额的粮食,才能一人一股,否则少给几股饭。我们家当时六人,三个大人:大奶奶,娘,爹;三个小人儿:万福(十岁时夭折),万菊(五岁时夭折),大哥。两个娃折一个成人,按数应该四股半,但只让打两股半,应该是我家没有足够的份额交够粮吧。也就是说,三个大人三个娃的饭菜,只能吃两个半人的。

秋粮下来后,生产队有粮了,我们家才可以按四股半领饭,但那饭依然不咋地。爹出去唱戏后(爹和福生叔在蒋村的红专学校种地兼学唱戏,爹还是文工团的团长),按三股半。一股是一马勺稀饭、一个馍。这是中午。早上下午就成一个窝窝头了。上午有菜,不满一小马勺,但是没稀饭。小孩都是折半。秋天后,一天三顿红薯饭。上午吃红薯喝醋水。什么醋水?就是水煮葱花,加醋,放盐。我听着胃里就不舒服了。我娘现在还能吃些红薯,胃养过来了。能吃饱之后的N年内,我娘是不能吃红薯的,一吃就烧心,吐酸水。应该是这时候落下的病根儿。我老公六六年出生的。刚结婚,我酷爱吃红薯的时候,他是很不屑的,也是小的时候吃得伤心又伤胃。我大姐现在胃也不好,她是1961年11月出生的,小的时候饿了,家家墙头上晒的不是有红萝卜缨儿么,红萝卜缨儿上不都是有切掉不要的那个红萝卜头么?我们乡下叫它红萝卜疙顶的。晒得半干不干的,娃们咀嚼半天,也要想法子把它咽下去。大姐原先也经常说烧心这回事,就是吃萝卜疙顶的给吃的。

爹去石村唱戏,人家说,唱完有汤。大家就使劲儿唱,唱完后进食堂,人家说谁喝谁自己兑。在家一看傻眼了,原来就是一锅开水,加一桶葱花。写到这里我都想哭了。我的爹亲,你要再多活几年多好,也能多吃几年饱饭,你喜欢吃的饭。

娘说,张仙子家四股,她吃不饱,就掂着碗四处跟人要饭。见人就问,你家饭多乎哉,多就舀给我半碗哉。弄得别人都害她怕,一见就躲。因为乡里乡亲的,给也不是,自己也吃不饱呢,不给也不是,人家说出来了,不给多不好意思。前几年,我娘甚至教育我,不管谁借你钱,人家说出来不容易,你多少借人点。我大学时,我们村一对瞎子夫妻,其家一个孩子跟我是初中同学,过年借钱借不上,找到我家了。我爹给人二百,并当场宣布不用人家还了。要知道我当年读大学,86年报到,我爹也就带了二百,报到完后,还剩一百,我爹给我留八十,就够我一学期的开销了。所以当年这二百,还让我们子女不乐意。这是老辈人的三观吧。因为他们那个时候不易,知道借钱都是没法了才借,不知道现在,早有慷别人之慨的借钱人了。你不舍得花,攒下的钱,借给某些人,人家可舍得花,而且花完了之后根本没有还你的意思。更有甚者,借了别人的钱不还,还买了金银首饰给人家债主炫,你看看,我又买的啥?能把债主气死。我老公借出一笔钱,对方说要买房,一个月之后自己银行的钱就到期了保准还你,可一年后都没还你的意思。你找他要了,他实在躲不过去了,还你一部分,最后剩下一点就不还你。可是隔几天你看吧,他买一个新自行车给你炫呢。

进了食堂,国家包吃呢。所以58年的秋天,豇豆角在地里干裂了,队里都不说收。胆大的人,就往家装两裤兜。娘装过两回,但是爹嚷着不让。我娘知道居家不易,能摘一把,就能少饿点。可爹是党员,村里村外,还是体面人物,他丢不起这人——自家婆娘偷生产队的东西,虽然它没人要。

红薯在地里,有的没人刨,有的刨出来是为钢铁上分的。分到那儿后,大炼钢铁的人也没来推,一大堆红薯都烂地里了。

摘棉花也是,在我们村里摘开,倒到石棺地里。因为摘回来,你还得背着去水冶卖。娘们不愿意去卖,就倒石棺地里。

你会发现,但凡一公,公家的东西都没人在意了。可惜,搞一大二公的领袖,不知道咋想的。

公社分配,让娘去候家洼抬棉花,抬回后,吃过午饭,再往水冶抬。

娘还去石棺割过麦子,老的少的,从人家村里过,人家都在门口抱孩子呢。娘说,让我们去给人家割麦子,也不知咋搞的。幸亏咱棉花都倒石棺了,也不亏!

娘还去石涧抬过棉花。吃过晚饭去。海生领队。直接抬到水冶。娘和张四的做伴——恩,张四的你们知道吧,就是那个四折的生,张四的娘生的第四个闺女,娘跟我说,当时光知道少抬些,咱笨,就不知道半路上给它扔掉些。人家王用芹精,叫牛捧的在外头拿着担子等,自己拿着卧单(床上的单子我们那里有卧单与衬单之分,自己织的布,缝两份儿叫衬单,适合单人用,缝三份以上,就叫卧单了,乃炕上整个铺就的大单子)进去,说:少些,少些,我背呢。

地里摘棉花,有人往回偷。爹会跟娘说:有人汇报有人偷花,你可不要往家装。

其实娘们偷花最容易,随便裤腰里,裤腿里,都可以塞些的。本来农村娘们穿的衣服就是这里鼓个包,那里鼓个球的,你随便塞些,谁也看不出来。爹虽然交待了,但娘在天冷,棉花败的时候,还会装些。娘毕竟是巧妇,纺花织布的能手,摘一些,就意味着自家娃冬天的时候,好歹有个棉袄棉鞋穿,炕上也能有条暖和些的盖地,而不是满炕露出老棉花套子的破絮烂被。

队里分棉花,分的是皮棉,也就是去了籽之后的纯棉花。一人二斤,或者斤半。不够用啊,因为没钱扯布,你还要用它织布呢,有时候整鞋底子都没布。装回的叫籽棉,不敢去外头轧。娘与大奶奶在冬天没事的时候,没人的时候,用手掐出棉籽。姨奶奶嫌娘与大奶奶掐得慢。姨奶奶快,随手就弄俩撅子,就开始纺了。马员的丈母娘,西曲沟的,马员的丈姐(大姨的)天天去地里割晒草(喂牲口的草),割草是样儿,偷棉花是主业。她娘随时在纺花车跟前坐着,掐两半,纺成线。马员的丈姐说其妹妹、马员的媳妇儿:把我给你的布,做盖地。等孩子结婚我再给你。

那时候没有线了,纺套子往上弄。那年去蒋村弹花。娘说,那年发财了,多弄了三斤花。娘说能弄三弦布。大约能织三丈布。弹花的时候没有往咱的花里搅。治(我们那里把秤东西叫作治东西)了治。人家说:咋这些花这么好!

娘说:给老俩口捎呢,人家闲,肯定是那老婆儿拣的。

娘说,此时偷风甚炽。娘讲了保洲的故事,就是一手着篮子,一手摁着,从街上走过,大家都知道他篮子底下有东西,甚至还有人打趣他。但是打趣归打趣,没人去掀他的篮子。因为不摁篮子不傻的,篮子底下更有东西。

59年正月就没了粮食(早上有干粮,晚上光喝饭),正月十五,饲务长发愁,无米。遂去公社找人。晌午回来,背回一布袋杂豆。一锅红罗卜丝,一锅咸豆。一人一小勺。后来又有了粮食,进了小食堂,一队一个食堂,全村变成八个食堂。发上了饭票。派有值薪者,和帮锅者。值薪者由大家选出。先是六个人轮流,一替五天。后变成三个轮流,一替十天。娘当过值薪者。最大的便宜是啃过一个别人撕过肉的牛头:队上死了一个牛,肉给水库,牛杂碎留了下来。牛头煮熟,司务长一人,炊事员一或者两人,炊事班长一人,他们晚上吃。炊事班长老房,把牛头肉撕掉,剩下的牛骨头给五人,她们是:合英,福生婶,黑女,耿海仙,娘,五个女人一人一只手,抬着一个牛头,用另一只手抠牛头抢东西吃。这个说,抠了一个眼珠子。那个说,抠了一个啥。娘说,抠一个眼珠子就可以吃两嘴。

娘的值薪业务包括治粮食、拾萝卜、洗罗卜、洗罗卜缨、切菜。看着他们治面、捏疙瘩(我们那里把窝头叫疙瘩)、蒸馍。社员反映吃不够数,更然更吃不饱了。食堂余下的饭,队员可以另用饭票买。

娘和几个值薪者淘洗白萝卜缨,井槽里一放,不用自己洗。因为有12个人浇地,六个人一轮流。娘他们几个负责水井上摇辘辘,一边三人。那六个浇地的休息者就会过来帮洗,目的当然是想从白萝卜缨里找些东西吃。一会儿发现一个罗卜疙顶的,一会儿发现一个小白罗卜啥的,这六个浇地者就发了。

那时候吃的饭,有一种是淀粉疙瘩,配跃进汤。前者由玉米芯、红薯秧子碾成面,拌上红薯面,捏成疙瘩蒸熟;后者一锅开水,糊上前面那种面,再煮上点红萝卜缨。

60年春天,二三月的时候,连淀粉疙瘩和跃进汤都没得吃了。于是大家想起了去年扔到猪圈里的萝卜缨,甚至有些都是队员擦过粪桶后扔进去的,于是队里派老婆儿们去捡。大奶奶领着万福去了。俩老婆儿一个卧单,捡到食堂,用开水泡泡,渣渣,掺到玉米面里蒸窝头,再配些红萝卜丝菜,这是中午饭,奢侈的一顿。早上下午就没得这种奢侈了,只有糠疙瘩,也就是糠窝窝头。不知道你们尝过糠没?反正那玩艺儿我小时候去磨谷子,太熟悉了,那玩艺儿最适合鸡吃了,猪都不喜欢吃的,人呢,咽不下去,它喇嗓子。

61年正月出食堂。一出食堂,二爷爷就有病了。我们那里叫吃不哩病,其实就是食道癌嘛。二爷爷喂牲口,绑个围裙,饿得不行了,会偷几把牲口吃的麸子。二奶奶表示不喜欢,不给加工。娘值薪就偷些红萝卜,大奶奶煮些红萝卜丝,加上麸子,蒸成疙瘩。二爷爷打上稀饭后就会到大奶奶屋里,就上这种疙瘩吃。省下食堂的窝头给叔叔大姑二姑吃。

娘讲得最有意思的是队里一个娘们偷猪肠子。她把猪肠子当腰带,系到自己腰上了,可是还没走出食堂,那猪肠子它不是滑么?直接掉下来了。

娘说,偷萝卜也需要技术,红萝卜越往下越尖。塞腰带里头,顶朝上,掉;顶朝下,不掉。娘值了十天薪,每天偷俩萝卜,能偷一小撮,塞到米箱里,晚上煮煮吃。听李光祖说,他在水利局水库,够不着红萝卜,竹竿子上绑钉子,把窖里的红萝卜叉上来。用洗脸盆扣着洗脸盆煮,领导去了不走,跟人说烫的衣裳。领导不走,因为领导闻着味找去的。最后领导说:别一直煮了,你这不是衣裳。只好端下来给领导吃了俩个,过后领导没开他的批斗会。

社员提意见,干部晚上偷吃。娘这种值薪者,也当过妇女小组长。有社员问娘:干部开过会后吃疙瘩,有无此事?娘老老实实的说:有。有时候人家开会的时候,会报,给拿俩疙瘩。我不是回回吃,偶而吃一个,吃过后人家扣我的饭票。别人的扣否,我就不知道了。

我问有饿死人的没?娘说,一饿就先病了呗。你说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得浮肿病的人不少,脚胖。天贵爹,人称老四爷,出了食堂后,上吊死了。出食堂后,队里分粮食,一人一天六粮谷子,他老婆说不够吃,一斤谷子才出七两米呢,老四爷就上吊了。

娘说,老章怡当饲务长,不舍得给大家放粮食,都是剩下粮食,上级来清仓库,剩余的归下月用。我问,为啥不选掉他?娘说,谁让你社员当家呢?

保福在向家台食堂做饭,回家,把一碗稀饭当洗碗水,说老婆,洗了碗,不倒洗碗水?他老婆说:那是我们的饭!保福拿起勺子搅搅,才发现下面算是有米粒。

娘说,有些队敢吃,老吃脱。

大炼钢铁,在水冶街。院子里的树,人家用着,直接进院就给你刨了。从我们家院里弄走一颗大榆树,长着粗大,够当梁使了。西蒋村的大礼堂盖时,也是此法。煤窑上要棍木,队长派,海生到我家院里,又锯了一颗,不是椿树,就是榆树。可以当檩用了。没人敢挡没人敢说。向福林家出的树最多,向福林的爹说:出哩出哩,哗。锯一颗,他就呀一声。从此有病了。向福林是中农户。后期开始补钱,查树疙瘩。一个疙瘩几毛钱,娘忘了是八毛还是九毛。最后是按锅底发,也就是所谓的户头,一家一锅底。向发银说:我的一棵也没出,九毛。向发科一圈树,也是九毛。娘说,那时候就不说理。

为了大炼钢铁,社员家里的铁锅铁笼上交。定有一个数。

家里喂鸡,必需卖鸡蛋给供销社。大家都不愿意卖。一个是人没得吃的,二是价格太便宜,一毛钱六个鸡蛋。所谓的鸡蛋换盐不找钱。不卖就不让打食堂的饭。

大奶奶喂着两三只鸡,宁肯不吃饭,也不卖鸡蛋。娘胃疼,喝水后都疼。干奶奶告诉大奶奶,让娘喝木香顺气丸。喝两盒后好了。后来又胃难受了。抱着孩子从水冶到蒋村,娘的娘家。马员袖的(媳妇)在家坐月子,傍满月生病了。姥姥让娘也去看。吃了十几份草药。去抓药的时候,碰见我爹朋友、我们村支书李有,人家一问,我娘就哭了。在他的帮助下,在乡信用社贷了五块钱(300个鸡蛋)。一副药煎两回,作一次喝,一天煎一份,十四天喝了十六份,又吃了些西药。好了。爹送娘回我村,娘发现爹的鞋都漏开脚指头了,娘觉得丢人。第二天给爹做鞋,做好鞋后,第三天傍黑,娘又难受了。大奶奶去打饭,娘不想吃饭,在家躺着。乳房之间出个红疙瘩。以为是蚊子咬的,用什么抹都不管用,越长越大。女人胸间出疮。那时候哪里有医生?向水的爷曾给二爷爷瞧过脚上的疮。二爷爷把他叫过来,他老了,眼昏。说大奶奶,门口撑个席子,让娘躺外面,他拿个柳叶刀,只听见嘭嘭两声,就给弄破了。之所以嘭嘭,娘说是因为疙瘩硬。然后天天来给上药。疮倒是好了。可手又肿了。左手肿得鼓登登的。向水的爷又给弄破皮,还肿,又给剜了一次皮。过后他说,女人胸间出疮,是为钉疮,硬。瞧好后,生产小队长海生叫卖鸡蛋给队里,攒的鸡蛋不想卖。这个老汉天天去家里给看病,给人家钱吧咱没有,于是大奶奶把鸡蛋用手巾吊角包住,大约有三四斤,给人家向水的爷了。

鸡蛋不卖给生产队,顶多不让你打饭。大奶奶给生产队长海生解释说鸡的不繁蛋。

有一回,叫晒君达菜疙瘩。分给社员,叫削削,弄成片,晒干,再上交。我们家上交的不够分量了,因此不让打饭。打了一顿全家没吃饭。爹从蒋村回来,嚷,人家能交够,为啥你们就不交够。娘说,人家都不削恁净,都是脏着晒。大奶奶说,这是吃呢,蒸疙瘩用呢。所以削得很净,还给孩子煮着吃了几个,结果就不够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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