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囚写遗书

热点 2017-12-07 09:10        

​​“我在动笔写作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末叶,待到脱稿时,正逢全世界都在庆祝新千年的到来。那段时间,似乎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挂满了千禧年的横幅……一千年的光阴,够生命轮回好多次了。我写下他们,不是对死囚的敬畏,是对生命的敬畏,让生命鲜活地存在下来……从生命角度讲,世上从来没有过时的人性。”

故事有琐碎的、悔恨的、到最后一刻也讲不清对错的,欢镜听每次都忍着哈欠听。讲话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讲,从黄昏讲到第二天太阳爬上囚室的小窗,时间就到了。他替“上路”的人,一封一封地写遗书,听他们再最后一次讲起自己的母亲、年少时暗恋的姑娘,“做鬼也不会放过的妻子”和怎么也忘不了的“少女的心秋天的云……”

欢镜听拿铺盖垫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写,黑杆儿的永生、蓝色的墨水、红格的稿纸。第一次写的时候,他抖着手,笔尖戳破了几张稿纸,洇了一片。写完,他抽根山城的烟,念一遍,问哪里要改。

有人把一句话抻长到两张稿纸,碎叨叨地说。有年轻人就留一句话: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架了。有人梗着脖子,咬咬牙,什么都不留。有人不给自己的妻子留遗书,却让他给生前爱慕却没说出口的对象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还有的人,特意叮嘱他,想把遗书写在死刑判决书的页眉上,“晓月:目的想让你知道一切真相,仅此而已。”

除了那张,欢镜听把每个“上路”人给他的判决书都留着,等他自己出狱了,去长江边儿烧了,有一百三十张。

他不知道那些遗书,是被贴上邮票,寄回死刑犯们户口簿上的地址,还是连着他们为数不多的遗物,和按着手印的死刑裁定书一起转交给家属。又或者,那些遗书只是安慰即将“上路”的人,从未寄出过。


监狱里的“文化人”

“我甚至不知道,在我之前、之后有没有人做这个事,我是犯过罪的,没法问。”

欢镜听,1996年进去的时候,还叫温亚明,名字是后来他自己拿着户口本和户口管理文件规定,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给片警讲,才改成的。欢镜听是因为在公司的财务那儿,塞了四万块钱他在火车站买的假发票,被查出来,然后进去一年半的。

即将“上路”的人,有受不了压力,自杀的,还有人临刑前一天,吃饭的时候,拿着钢勺往自己脖子上的动脉捅,就为了能去趟医院,多活几天。

钢笔,在监狱里也能成为自杀的工具,没人敢留。欢镜听,就被安排去替他们一个一个写遗书,去之前,狱警还让他“注意安全”。

“上路”头一天监室里会像往常一样,大家各做各的。“他们打扑克牌的时候,也会计较输赢,输的贴张纸条,你想,那个时候,输赢好像都没意义了啊。”欢镜听会一个监室一个监室地问,“想不想留封遗书?还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死刑从判决到复核再到最后执行,中间长的话可能要一年多,他们都带着那种绝望太久了,其实不大愿意留下些什么。真正想留下些什么的,多是‘激情’犯罪的人,他们可能原来就是好好一个人,连红绿灯都不敢闯,就那么一个时候没想开,回不了头了。”

第一封遗书,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给母亲的:“妈妈,亲爱的妈妈,听他们说,死刑将在明天上午执行,等我看到明天的朝阳时,地狱的大门已经为我洞开了……妈妈,就是您这个老实、本分的儿子却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不仅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还将一个无辜的家庭推向深渊。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的生命就将终结了……”

那是欢镜听第一次见到死刑的犯人,“我原来以为坏人都是生下来就作恶的,心里特别害怕,可是等我看到那个小伙子的时候,他高高大大的,重点是他才二十岁啊,脸上那种青涩都还没褪完。”

生命的最后十个小时,小伙子回忆,在“那件事”之前,他做的唯一出格的事,就是十七岁悄悄吻了下心爱的姑娘。

“那件事”因果都显得荒唐,连两块钱冰棍都舍不得吃的小伙子,第一次被红灯区的从业者纠缠,被掏走了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后,抢劫了当地果树研究所的所长。抢完,刺了四刀,人当场就断气了。


“上路”前的愿望

那个小伙子最后的愿望,是想吃顿酸菜鱼,欢镜听出钱,看守所的狱警从外面餐馆买回来的。“狱警们把所有的鱼刺都挑出去,等到他手上,根本就看不出鱼肉的样子了,像是碗鱼渣。”即使这样,小伙子还是哭着吃完。

“上路”前的愿望千奇百怪,有要一碗担担面的,有想让欢镜听第二天给他烧柱香的,看守所里的犯人间传:香要是顺顺利利地燃下去,就证明没补枪,没再遭罪;还有人想要双青布鞋,说是这样能顺顺利利上路。

有一个强奸犯被叫做“幺三九”,刑法第139条,于是用“幺三九”自嘲。监区那本《刑法》是他的必读书,所有的法条都翻遍了。“不是吹牛皮,比好多律师都熟悉”,他拼命在法条里找出自己的一线生机。

 毒贩在里面被叫“626”,那天是国际禁毒日。有个“626”的女人,最后的愿望是想化着妆上路。12月的夜里,两个女狱警就在那儿给她化妆,还有一个端着镜子。“重庆出美女,那更是美女中的美女”。那个姑娘二十八岁,有一副好嗓子,整日唱着“少女的心啊秋天的云……多少个苦闷忧愁的夜晚,多少个欢乐愉快的黎明。”

她让欢镜听帮她把这歌词写下来,欢镜听写完,姑娘看得满脸泪水,字都洇了,她一把撕了,让欢镜听不用再帮她写了,“别打扰活着的人了”。

“你说她是坏人吗?我到现在都摸不准,你感觉好像就是一念之差。我每次离开监室的时候,都给他们鞠躬,他们用生命去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就这样吧,一路顺风。”欢镜听说,有些人有些事,会让他心生纠结。


生死一念,生死一线

改判死缓,是监室所有人的希望。“那个门一响,要么是来送死刑裁决书,要么就是改判了。”一个“626”的男人,被喊到改判的时候,全身发抖,法官喊着让他站起来,结果他嚎啕大哭了一场。“改判了,一辈子做牛做马,再也不卖药(毒品)了”。狱警给他去镣铐的时候,也笑了。“那个时候,你觉得有人有希望活下去,很让人激动。”如果顺利的话,死缓会变成无期,无期会变成有期,最终刑满释放。

还有一个改判的“幺三九”,之前一直让同监室的人帮他写寄不出的信,给一个香港女明星写情书,从天亮就开始写,一天一封,满篇都是错别字,语句也不通。“只有那个时候,你才能感觉到他是活着的,充满激情。”后来高院复审,他改判死缓,听到自己改判的消息,一下子把那些信都撕了,还把在死牢里用的东西也都送给其他的犯人了,因为嫌不吉利。“等他出来,那个女明星就老了吧,他可能都认不出来了。”

改判的是少数,多数的愿望还是会落空。和前一个犯人一起进来的一个抢劫犯,天天期盼着改判,还让同个监区盗窃罪进来的犯人,出去的时候,帮他看一看,他们村子能不能“非改农”,他就想出去踏踏实实地种地。可惜,他最后也没等到。临“上路”的那晚上,他问欢镜听要了一双青布鞋,让他写上:来世做好人。“他一直和我说,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他最后那个晚上,瞪着眼睛过了一夜。”等到阳光晒到监室的窗户,他就“上路”了。

“我时常想,要教育人不作恶,做好人的方法就是让他去目睹执行与改判,那种生死悬于一线之间的惊心动魄,是任何文字都难以刻画的。”

在里面待了一年半后,欢镜听表现良好,减刑、出狱。他把那些遗书回忆整理,出版,书里所有的人都是化名。“书里还有的人最后改判死缓了,我想如果他们出来了,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不找我,我也不找他们,那些案子里,牵扯太多的人,别再给他们带来伤害了。”

“你人生要是有那么一段,哪怕你后来刑满释放了,但是那段就是灰的,像影子般跟随你。”欢镜听,就是为了这个才改姓欢。“欢眼看人间,别人一叫我,我就能感觉到温暖。”

那之后,欢镜听每年过年都给儿子写封信,交代家里的钱在哪儿。“他刚开始特别反感,觉得我大过年的不吉利,后来,他也习惯了。我就想,我经历了那么多,好像明白了,生死啊,就是那么一个念头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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