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杨联陞为什么样生气

文化 2017-10-10 05:30        

​​读赵俪生的回忆录《蓠槿堂自叙》(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月版)时,看到有关 
杨联陞的一段事。 

    我一向认为,回忆录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是不能做为孤证在研究中使用的,因为 
事后的回忆总难免有不准确的地方。赵俪生回忆录中涉及到杨联陞的那件事,虽属偶然 
,但不能说是一件小事,因为关系到杨联陞的人格,所以我想就此事做一点分析。 

    事情是这样的: 

    一九八七年四月,以研究中国土地制度和农民战争史著称的史学家赵俪生,应美国 
一个学术机构的邀请前往美国访问。赵俪生此次美国之行,很不愉快。其中就涉及到了 
杨联陞(203、204页)。 

    赵俪生在美国遇到困难时,想到了他在清华的同学杨联陞。赵俪生在当天的日记中 
记下了这件事。当时负责接待赵俪生的美方人员,在赵俪生困难的时候,就问他在美国 
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便中就问起了他和杨联陞的关系。赵俪生说:“是大学同学,他高 
我一级,他九级,我十级,在学校住一栋宿舍,见面打招呼。”那位美方人员告诉他, 
杨在哈佛的学术地位非常高,他是哈佛学术委员会的委员。美方人员听了赵俪生的介绍 
,就给杨联陞家里打了电话。他和杨说明情况后,就把电话递给了赵俪生,说杨要和他 
直接说话。赵俪生在他的日记中说: 

    杨用中国话说:“我听说你来了,但是我只能告诉你,第一我不能到旅馆看望你, 
第二我不能请你到家里或馆子里吃饭,因为美国史学年会就要开了,我的若干弟子都要 
到波士顿来,都要来看我,我老了,接待不动,所以一律挡驾。我挡了他们的驾,怎么 
能单独应酬你呢?” 

    我告诉他,我并不要他到旅馆来看我,也不要他请我吃饭,只希望在Kuhm先生这里 
打开僵局。中美交流协会指定的是Kuhm,可是Kuhm躲着两三天不见踪影。我困居旅馆, 
又不习惯吃西餐,又不习惯打美国电话,所以情况很困难,所以希望有所解救。 

    杨发话了:“Kuhm那里,我不能打任何交道。至于你,又不能吃西餐,又不会打电 
话,我要问:你到我们美国来干什么?像你这样到美国来,只能给中国人丢人!”他在 
电话里声色俱厉了。 

    简直是五雷轰顶!Frye在电话机旁也惊呆了。我冷静了一会儿,开始给杨回话: 

    “杨联陞同学,‘丢人’二字是您先出了口的,那么底下,就得容我来说了。记得 
芦沟桥炮响的第二天早晨,我二人在清华六院(新斋)门口碰见还说了几句话。你说, 
这一来就要各分东西了。不久,我就到了太原,在山西新军打了两年日本鬼子,弹片至 
今还留在腿里。可是您呢?您却在中美处在极不友好的情形下跑到美国来,替侵华军师 
当了军师。试问,咱们二人谁丢人?!”我也在电话里声色俱厉了。 

    电话那边没有回响,但明显也没有挂上。可能,对方也会受到些震动吧。 

    客人走后,赵俪生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气粗?他的解释是,“这 
些人在大学里受的殖民主义者的教育,先入为主的就是崇拜西方,而西方又是在悠久的 
传统里崇尚‘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利为已’的,所以这些人从来不是理想主义者。 
什么是理想主义者?理想是什么?我想,我们理想主义者首先瞅着的就是贫富不均。” 
赵俪生接着还说:“而这些在美国的人不是这样,他们追求的是高薪资,一处小楼带草 
地,汽车房里四部小汽车,先生一部,太太一部,儿子一部,外小货车一部。至于现实 
社会上那些贫富不均,他们则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而放口咒骂一切激进主义者都没 
有好下场。用中国老话说,这些人是些‘全无心肝’之辈,跟他们有什么样道理可讲呢 
?他骂你‘丢人’,你就‘丢人’就是了。”(205页) 

    这是赵俪生在美国受挫后发出的感慨,可以说,和他早年的思想是一致的。赵、杨 
同出于清华,赵是外语系,杨是经济系。杨长赵三岁,赵是山东人,杨是河北人,虽然 
在清华时交情不深,但他们总是清华校友,而且同是北方人。按清华习惯,不论前后, 
凡在世界各地的清华同学,都有相互关照的情谊,特别在他乡别处,清华校友更应有一 
份特殊的情感。而在这两位清华校友之间,却没有表现出通常清华人那样的感情。赵俪 
生在美国的遭遇,看似有一定的偶然性,但这偶然中,实际隐含着他们早年在清华时就 
埋下的思想冲突。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特别留意赵、杨冲突的由来。 

    赵俪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过,在当年清华学生中,早有左中右三种倾向。这虽然 
是一个不准确的说法,但却是容易理解的说法,我现在也沿用了它。那些左的学生,大 
体上就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和参加者,可以蒋南翔为代表。而中间偏左的, 
就是赵俪生和王瑶那样的学生,中间偏右的学生,就是杨联陞、何柄棣这样的,像徐高 
阮,是先左后右。熟悉清华校史的人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前后同学。这样概括,未必准 
确,但为了方便,我们权且这样来评价他们。 

    一二九运动的主要人物,后来差不多都成了一九四九年后中共接管高等院校的第一 
批领导者。杨联陞、何柄棣、徐高阮他们,先后去了美国和台湾,大体上是过着学者的 
生活。赵俪生和王瑶是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但他们又不同于蒋南翔那样的参加者 
。他们在骨子里还都有着自由主义的天性,在学生时代,他们对于革命的热情,现在看 
来,都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赵俪生在回忆录中就说过,一二九后期,蒋南翔曾想让他 
参加中共,而赵俪生却说:“我走不成布尔什维克的道路,我受不了严格的组织性和纪 
律性。我愿意做一个全心全意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同时是一个自由主义者。”(47 
页)王瑶在回忆他早年的清华学生生活时,也说过几乎是相同意思的话。一九四八年有 
人拉他加入新民主主义文化学会时,他说过:“我听说有组织的约束性,就拒绝了。”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思想底色,赵俪生和王瑶后来才从革命道路上脱离出来,而成为了学 
者,特别是他们到了晚年,思想姿态大体都回到了他们早年的自由主义基点上,特别明 
显的,就是晚年写了《思痛录》的韦君宜。 

    从晚年看青年,感觉是这样的,那些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袖虽然成了革命者,我不 
怀疑他们当年的理想和献身精神,但他们的理想后来并没有实现。他们后来的生活道路 
也不平坦,像蒋南翔、杨述,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这些一二九学 
生运动的领袖,毕竟不同于那些从延安来的革命者,他们最终还是不能和那样的革命者 
在思想上达成平衡,冲突也就不可避免。 

    赵俪生和王瑶都是有相当学术天份的人,但因为后来的经历,他们没有成为第一流 
的学者,成了第一流学者的,不是他们,而是像杨联陞、何柄棣那些当年在思想上,倾 
向于胡适的人。 

    要了解杨联陞,就必须知道他和胡适的关系。杨联陞是胡适四十年代以后在学术上 
最知心的朋友。此点,我们从《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与杨联陞往来书信集》(台湾联 
经出版社)当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杨联陞四十五岁就成为台湾中研院院士,这也与胡 
适对他的赏识有关。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胡适在给赵元任的一封信中就说:“中研院也催我办院士 
提名,济之信上问的是‘史学’的老辈‘廷黻(姚)从吾’应否提出及如何提出的问题 
,我今天下午要写长信给他。我也想到联陞,但如果顾到史学‘老辈’,联陞怕将等候 
一年了。”(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五册2586页,台湾联经出版社)同 
年九月间,胡适又给赵元任写信,希望由赵元任领衔提名杨联陞为中研院院士候选人。 
一九五九年杨联陞和凌纯声、刘大中一起当选为中研院人文组的院士。杨联陞曾在他给 
胡适的信中说过:“您对我实在太好了。”  

  胡适看重杨联陞,主要是看重他对于中国现代学术的贡献。胡适晚年,对于中国现 
代学术在世界学术界的地位非常在意,那时他自己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常想到中国 
现代学术的薪火相传,他对杨联陞的感情,也可以说就是对中国现代学术的感情。他为 
中国现代学术界能有杨联陞这样的人而感到欣慰,在胡适的遗嘱中,杨联陞和毛子水是 
他指定的两个处理他文件和手稿以及身后出版事宜的人。 

    在四十年代,晚胡适他们那一代的青年学人中,最为老辈学者陈寅恪、赵元任、傅 
斯年看好的两个学者,一个是出身燕京的周一良,另一个就是出身清华的杨联陞。四十 
年代末,胡适将回北大,重建中国北方学界重镇,在他的心目中,周一良和杨联陞就是 
他将来最想倚重的青年学人。到了五十年代,周一良已回到中国,虽然胡适没有说,但 
我们从他对杨联陞的感情中可以体会到,他是把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杨联 
陞身上了。胡适本来是一个对政治有兴趣的人,但他从四十年代起和杨联陞的许多通信 
,直到晚年,他们在信中很少直接谈到政治,所谈都是学术。胡适晚年在学术上的知音 
,可以说就是杨联陞。余英时说过,胡适和杨联陞“特别投缘,而且知识上的趣味也最 
为接近。他们都喜欢历史考据,都好研究中文的文法和语法,尤其是都爱写诗。这些共 
同兴趣很早便使他们俩人的交情进入了不拘形迹的境地。” 

    了解这样的思想背景后,我们再看赵、杨之间的冲突,就不会感到突然了。 

    现在可以对赵、杨冲突做一点评价了。因为赵俪生所说他和杨联陞发生冲突,是记 
在他当天日记中的,我们虽不能说绝对可靠,但大体是还是可信的。从赵的日记中看, 
我个人以为杨联陞的态度,确实不很恰当。因为不论过去如何,就是只念当年清华同学 
一场,杨也不应该那样对待赵俪生,这不符合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做人的准则。我们从很 
多回忆杨联陞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刻薄的人。陆惠凤曾说:“联陞先生待人 
宽厚热忱,但治学处事却冷静认真。”(张凤《哈佛心影录》五页,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0年1月)余英时也说过,杨联陞和胡适一样,“两人性格都温厚开朗”。周一良说杨 
联陞:“处世为人也同样宽厚公正,喜抱不平”(《纪念杨联陞教授》)。这样的杨联 
陞,为什么会对当年的清华同学那样大光其火呢?我以为,这也是有深层心理原因的。 


    当年赵俪生在清华是偏左的学生,这类学生(当然不一定就是赵俪生),当年他们 
对胡适和认同胡适的那些学生也是很不宽容的,杨联陞和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曾 
受过他们的气。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九日,杨联陞寄给胡适五十四岁贺寿联: 

        及门何止三千 要教碧眼儿来 红毛女悦 

        庆寿欣逢五四 况值黄龙酒熟 黑水妖平  

  “此联后来传出,杨因此被人在左派报纸撰文攻击,因黑水妖平指国军收复东北, 
颇中左派之忌也”(《长编》五册1901页)。这些不可能不在杨联陞心里留下阴影,所 
以他对赵俪生发火,也不是没有根由的。可以说,这依然是当年走了不同道路的两类学 
生,在晚年潜意识里的一次对阵,当然这次对阵就无所谓输赢了,因为历史早已做出了 
评价。 

    杨联陞对赵俪生是这样,但对于同是从大陆来的周一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也许 
可以说这是因为杨和周的交情非同一般,但从根本上说,我们却可以离开个人之间的交 
情,而把它看成是两种思想类型的学生,在半个世纪后对早年不同人生选择的一次碰撞 
。一九八二年五月到六月间,周一良四十多年以后重访美国,杨联陞对周一良是满腔热 
情。周一良在他的回忆录《毕竟是书生》中说:“杨联陞亲自步行陪我们访了赵元任先 
生和洪煨莲先生故居,又招待到家中数次长谈,以倾积愫。”(该书92页,北京出版社 
1998年5月)周一良还在他的日记中说:“杨在办公室以抹茶相待,又赠诗二首。精神甚 
好,健谈如昔。”同样是大陆来的老同学,杨联陞的态度却完全不同。 

    在赵俪生这一面,他事后所发的那些感慨,虽然可以理解,但与事实是不相符的。 
他说杨在“中美极不友好的情况下跑到美国来,替侵华军师当了军师”。这是没有根据 
的。杨到美国去是正常的留学生,初期还是公派,当时中美两国关系虽然有一些不愉快 
的地方,但我们绝不能说美国侵略中国,所谓“中美极不友好”,那只是后来的说法。 
说“替侵华军师当了军师”,更不知从何说起。杨联陞在美国是一个学者,初期因为生 
计问题,他曾在联合国秘书处属下的一个中文翻译组做过短期的雇员,这在当时的留美 
国学生中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地方。不能说到了美国做事,就是替侵华军师 
当军师,这是极左思维的自然留露。再说爱国。我们也不能说当年到了山西打日本鬼子 
就是爱国,而在美国做学问就是不爱国。这样看问题过于简单了。这两种选择对于个人 
来说,我们很难做那样的类比,在赵俪生的思维中,参加革命的人,“弹片还留在腿里 
”的人,自然要比在美国读书的人更爱国,这也未免失之于偏颇。因为对于四十年代的 
中国学生来说,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而且也不可能是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现在看来, 
哪种道路更爱国还很难说呢! 

    当时杨联陞也并不是不想回国。杨联陞在哈佛的时候,最早是浙江大学请了他,要 
知道那时浙江大学还远在贵州遵义,是因为当时请杨联陞的浙大文学院院长地理学家张 
其昀办事不力,使杨联陞感到有些失望。那时杨联陞还没有解决生计问题。他在给张其 
昀的信中曾说:“弟之家庭状况,在剑桥时亦曾与兄谈及。堂上不惟有母,且有伯父伯 
母教养之恩,无殊怙恃。丧乱以来,弟负笈远走,家中长幼十余口,一宅而外别无恒业 
,齑盐之计,悉以累亲。舍弟做物理教员仅能糊口。近两年来,全持鬻卖便借以继生活 
,艰苦之状,有非弟在昔日所能想象者。”(耿云志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三十八 
册306页,黄山书社》)杨开始答应浙江大学,本非其所愿,而是因为“故人谊重,旧约 
难违”。可以想见,他那时的生活负担实在是不轻。他本来是已经决定了要回去。史语 
所可以,北大可以,两面兼也可以。他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假如我加入UN也预备明年 
暑假后大学始业之前赶回北平,只要大学的计划有定,就请您早日叫我。我已经告诉隆 
延,‘胡先生叫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就回去”。(耿云志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38册 
312页,黄山书社)对一个学者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爱国。是后来的局势发生了变化,使 
杨联陞没有能实现他为北大和史语所尽力的愿望。而那样的时代变化绝非杨联陞一个学 
者可以预料。 

    他最终留在哈佛,是听了胡适的话。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六日,他收到胡适的英文电 
报:“建议接受哈佛聘请。”同时胡适还和当时回湖南省亲后到了北平的邓嗣禹说,他 
赞成杨联陞到哈佛,胡适还说,等杨联陞回国时“北大仍旧要”。(《胡适来往书信选 
》下册184页,香港中华书局)杨联陞是幸运的,他要是回到北平,命运最好,也不过就 
是后来的周一良,周一良是回来了,但半个世纪过去了,想到当年同在哈佛读书的周、 
杨二人不同的人生命运,我们该做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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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命靡常,唯德是辅。  原载《书屋》杂志2000年第1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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