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收到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柴会群起诉我侵犯其名誉权一案，终审判决柴会群败诉。这起持续32个月，在新闻界和医疗界掀起轩然大波的诉讼，终于尘埃落定。

——王志安

左起：刘凯律师、龚楠律师、王志安，王局在吃高血压药物，被旁听群众拍到

今年4月12日，本案二审开庭审理。我没有出庭，因为道理我在一审时都说完了。

那天，我的律师告诉我，在法庭外，他们遇到了柴会群和他的律师。他们来的很早，柴会群看起来非常憔悴，无精打采，两个人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发呆。

柴会群和他的辩护律师

我这个躺枪的被告突然有些不忍。

柴会群平时生活在上海，他的律师在广州。这个案子一审二审一共开了四次庭，每次柴会群和他的律师，都要从外地赶到北京。舟车劳顿，也挺不容易。虽然他两审一共只交了450块诉讼费，但四次往返北京，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二审的开庭过程非常简单，柴会群又截取了几条我新浪微博的帖子，想作为我侵权的依据，但这显然超出了一审的范畴，法官没有理会。

法庭调查阶段，法官单刀直入问柴会群，你转发烧伤超人阿宝的文章时，意识到对方侵权了么？柴会群说，意识到了。

法官又问，当时注意到作者了么？柴会群说，没注意。

法官再问，为啥当时意识到对方侵权不起诉，医师协会转载了文章，署名变成了王志安，你就突然要起诉呢？柴会群答，因为医师协会网站的影响大，所以要起诉。那上面写着作者是王志安，我就信了。

事实上，医师协会的网站根本没什么人看，那篇文章在医师协会的网站上，阅读量一共只有两三百，都不如烧伤超人阿宝在微博刊发文章阅读量的百分之一。

官司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负早已没有任何悬念。

柴会群是山东邹平人，早年在天津日报和东方早报工作，2004年进入南方周末。

很快，柴会群就对医疗新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后做了《丈夫拒签致孕妇死亡再调查》，《谁制造了深圳产妇“缝肛”门》、《“疯子”医生：你砸医院招牌　医院砸你饭碗》等一系列争议巨大的报道，引发了舆论风暴。柴会群的名字，在医务界几乎无人不晓。

我原本和柴会群并没有任何交集，当年我去深圳做缝肛门事件的调查，也并没有采访柴会群的打算。

当时，我们一直计划采访深圳晶报的记者张国防，他在缝肛门事件当中，不但是个报道者，也是个参与者。但张国防听说我们要采访他，先是伪装出国，之后又装病不接受我们的采访，最后我们不得不换了采访对象，采访了南方都市报的记者肖友若。

逼问缝肛门事件助产士的就是张国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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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去四川绵阳调查走廊医生事件。调查当中，我曾经给柴会群打过一个电话，希望能对他进行一个采访，因为我的调查和他的报道相差太大。柴会群在电话中拒绝了我的采访，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交集。

节目播出不久，我就被他告上了法庭。

走廊医生 兰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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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在节目中采访同行呢？即便发现同行报道有偏差，自己通过报道纠偏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将同行置于摄像机面前质疑？

我说，没有真实，就没有正义。

媒体作为监督他人的第四种权利，更应该在同行的审视下，来行使权力。否则，这种权利，不但无法成为社会进步的力量，反而会走向反面。

柴会群大量涉医报道，引发的不是人们对医疗体制的反思，而是众多医生的声讨。没有增加人们对医疗行业的了解，而是加剧了患者和医生之间的误解和仇恨。

我一点都不怀疑柴会群满腔的正义，我也从不相信柴会群在报道中收了采访对象的好处。这几年南方周末稍微知名一点的记者都纷纷离职，柴会群这个满怀理想的记者，还在坚持。法庭上他的律师说，四十多岁的柴会群依然没有结婚，在上海租房，日子过得清贫而窘迫。

但是，柴会群在众多涉医报道中所犯的错误，并不能用这种爆棚的正义感来辩解。

事实上，一名新闻记者，如果没有扎实的采访谨慎的证据做支撑，这种“正义”常常会成为遮蔽真相的乌云，而“理想”也会成为个人和社会悲剧的肇始。

很多时候，坚持和偏执只有毫厘之差，真实和失实也只有一字之别。

本案的二审判决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新闻报道需要秉持客观、公证的基本原则。作为一名关注及报道医患关系的记者，如果柴会群的报道客观真实，对于解决医疗行业存在的问题，促进医疗行业的发展，大有裨益。这是新闻媒体的职责所在，亦是新闻监督的价值所在。但是，如果柴会群的报道不客观，不真实，则会使尚显脆弱的医患关系雪上加霜，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损害社会的整体利益。”

这段话说的非常好。

医疗行业不是没有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不应该报道，而是报道必须以证据为基础，以真相为目的。而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畅快的正义感，潦草采访，选择性使用证据。

本案的一审和二审，均认定柴会群在缝肛门事件和走廊医生事件中的报道，和事实有出入。对于一名记者而言，这是职业生涯的耻辱。

记者的生命在于真实，没有了真实，任何使命都没有价值。没有了真实，善就会变成恶，拯救也会变成戕害。

缝肛门事件中的助产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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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审开庭前，我的律师问我，是不是要反诉柴会群？

在律师看来，柴会群对我的起诉，明显是在滥用诉讼权利，反诉可以请求法庭赔偿我因为应诉产生的律师和固定证据的费用，否则即便柴会群败诉，他也没有任何实际损失。我即便胜诉，律师费也要自己承担。

我拒绝了。

我积极应诉，就是想通过诉讼让柴会群明白，这个世界除了他自己认可的正义之外，还有一套立足于法律的正义。

只要实现了这一点，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看着桌子上厚厚一叠的判决书，我并没有多少欣喜，我对柴会群也没有任何仇恨。

这是一个充满误解和隔阂的时代，满怀理想和正义，但又缺乏规范的新闻人比比皆是，柴会群不过是其中的一位。他笃定于自己的信仰，自信于自己的坚持，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奔跑，就像阿甘，坚定而执着。

希望这起漫长的诉讼，能让他最终猛醒。

附：判决书最后的结论

判决书

判决书

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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