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总是要忘记的，但在忘记之前，人们常常会想留住它。人们用一些小物件、小文字当作纪念，它们的作用就是一个提醒。很多年后，其实已经忘了，但是，看到这些小小的纪念物，又想起一些了。《为了忘却的纪念》是鲁迅的一个标题，在这里借用一下，因为我觉得，这个标题的含义是对的。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要被遗忘的。但是，哪些该忘，哪些不该忘，人们可以有所选择。我写这篇文章，没有鲁迅那么宏大，借用这个标题，只为纪念我自己的一颗牙。

昨天，本人去医院拔了一颗牙。年轻时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牙有什么问题，几乎任何坚硬的东西都能咬碎，吃核桃等坚果，从来不用辅助工具。20多年前，因为这种信心十足的硬碰硬的勇气，一颗牙崩掉了一角。20多年后，它终于同我过不去，医生拔掉了它。我永远失去了曾经引以自豪的那颗牙。其实，小时候换牙的时候，我们也曾失去过。但是，那时候认为，新的牙还会长出来，所以，对于失去毫不在乎。而现在，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时候，我多么羡慕鳄鱼。鳄鱼一生可以长出3000多颗新牙，它靠撕咬为生，旧牙坏了，随时换新的，鳄鱼从来不需要牙医。

我们的一生中，随时都在失去某些东西，事实上，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例如每天掉落的皮屑、头发。人体细胞总在新陈代谢，一段时间后，我们的细胞其实都已经换过。但是，因为总有新的，我们对此没有太多在意。新陈代谢的速度、比例，决定了衰老。它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里，也不容易激起我们的感慨。但是，一颗牙比其他失去的东西都要明确。虽然也能补牙，装一颗假牙，但是，它依然清晰地显示出一去不返，永不再来。因而，它更容易让我们感慨。就好比有人失去一根手指，或者一条胳膊一条腿，甚至换了一个人造心脏。各种各样失去的东西，有些必定被遗忘，例如那些头发；有些注定不能遗忘，例如换过的心脏；有些可忘可不忘，例如一颗牙。

记忆也一样。昨天发生的很多事情，今天已经忘了。但是，千百年前发生的某些事情，至今依然没忘。忘与不忘，取决于它们对于我们的价值。能够被忘记的、允许被遗忘的，大多没什么意义。永远忘不了的、永远不能忘的，一定具有非凡的意义。由于个体的不同，每个人忘记与牢记有不同的选择性，但是，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共同体的集体记忆，并不像个体那样具有多样性，而常常显示出唯一性，显示出真理性。它就好比对我自己来说，那颗牙已毫无悬念地失去，但我可以告诉年轻人，年轻时就应该爱惜自己的牙齿，以便让它们为你多服务十年、二十年。有价值的经验，都是历史的教训换来的，这就是历史的价值。人们用纪念碑留住那些不该遗忘的东西。

拔了一颗牙，不太习惯。想起很多年前，一位名叫王小龙的人写过的两句话：“记忆是牙齿掉落后留下的豁口，总让人忍不住想去舔舔。”人们称之为诗，我情愿称之为有哲理的话。王小龙当年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否刚拔了牙？或者因意外失去了一颗牙？也许，待我补完牙、有了一颗“义齿”后，随着时间流逝，我也会忘记这颗牙。所以，借用鲁迅的标题，“为了忘却的纪念”，写此小文，以示纪念。也许，多年以后，会让我想起昨天在医院里发生的某些细节。

昨天在候诊的时候，旁边有一位老太太，很热情地向我介绍：这个医生水平差，那个医生水平高。老太太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我对老太太说的内容兴趣不大，但对老太太的长相有点兴趣。她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一个“80后”的年轻人。我已很久没见过她，见到老太太，想起了她。立即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见到了你“80后的风采”，80岁以后的样子，挺不错。她回短信说：见鬼，你已经一百岁了？仅以此文纪念我那颗终将被遗忘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