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仰:读张晋墨荷

文化 2013-06-21 10:21        

据我所知,张晋绘画的题材并不很多,荷花可能是他画的最多的一个题材。张晋西历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很早就用油画技法画各种荷花。西历2008之后,张晋画了一个新的荷花系列,形式上都是直径2米的布面油画。在正式出版的画册中,这一荷花题材的布面油画系列名字被标为“荷和……”。但是,张晋同我说起这个荷花系列,自己却称之为“墨荷”,这让我有了读图的兴趣。

荷花很早就出现在中国古代的文字记载中,在漫长的岁月中,荷花作为食材、药材,与中国人的生活紧密相关,它同样也是一种极佳的观赏植物,因而在中国历史上,荷花渐渐积累起很多文化象征,这些文化象征也同样出现在中国绘画史中。盛开的荷花因其色泽和质感,常被用来形容年轻女性的美丽纯洁。这一文化象征我在张晋的荷花作品中能够找到,但主要是在西历2008年以前他所画的“彩荷”油画系列中。彩色油墨的柔和或耀眼、冷暖色调的统一或冲突,很容易让人产生此种与生命美丽的联想,从而引导人们的欣赏趣味。然而,在张晋自称的“墨荷”系列油画中,我却看不到这一象征。

南宋诗人杨万里有诗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可能是有关荷花最著名的诗句之一。作为景物和风光的体现,在张晋的“彩荷”系列中,我能很清晰地看到画家与古人的趣味相投,甚至还能隐约发现与莫奈等西洋画家的遥相呼应。然而,在张晋的“墨荷”系列中,这一倾向也隐而不见。荷花另一个重要的文化象征与佛教密切相关,这一象征意味往往具有很强的装饰感。但是,不论在张晋的“彩荷”或“墨荷”中,荷花的宗教意味几乎从未出现过。

荷花在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象征出自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周敦颐此说对后世影响极大,但他的这一论断也有不确。牡丹因象征富贵,周敦颐“宜乎众矣”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大众很容易陷入对富贵的追求。但周敦颐说陶渊明之后喜爱菊花的“鲜有闻”,应该只是指他自己所处的那个年代。宋代以后,梅兰竹菊成为中国文学与绘画重要题材,这是周敦颐没能预见的,然而,周濂溪的这一误判,其实也与他对荷花的推崇有关。

据记载,荷花作为中国画的绘画题材,最早出现于西元6世纪的南北朝时期,那时候,以毛笔墨纸为工具的中国画开始出现。此后,五代、北宋的画家都有画荷之作,可惜未能传世。今人能见到的最早的中国画荷花作品是南宋画院画家吴炳的作品,那是一幅工笔写实作品。明朝画家徐渭之后,写意的荷花作品成为中国绘画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题材。写实写意两者的区别,我认为来源之一就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当然,这种区别也不局限于画荷。广义地说,画家也算是知识分子,但自从隋唐出现科举制度,到了宋代,科举做官成为知识分子最主要的出路,中国古代的画家从那时起,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吴炳之类职业画家,我称之为画匠;另一类是沿袭苏轼、黄庭坚之类的文人画家。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画匠技艺高超,画作精致细腻;后者文人画技简约,画作意境深邃。

中国古代画匠与文人作画,工具基本上一样,都是笔墨纸砚。不像今天,做画工具各种各样,有时候从工具上就已经分出画作地位的高低,例如秸秆画、木刻年画似乎先天就不如油画高贵。然而,中国历史上文人与画匠工具相同,并没有导致绘画作品的相同,其原因与两者的社会地位有关。画匠即便在宫廷画院专职绘画,其社会地位也不如文人。例如,宫廷画师虽然也能得到官衔,但自宋朝起,宫廷画师的最高官衔一般不超过五品。如果把国家社会比喻为一个大房子,那么,在中国传统氛围中,文人就是栋梁,画匠是依附于栋梁表面的装饰。由此造成的差别是,画匠作品追求技巧,容易出现大幅作品;文人绘画追求意境,小幅作品较多。在中国历史上,文人画如果出现大幅作品,一般都是因社会原因或个人原因而导致的失意文人所为,他们失去了当官的正当职业,只好倾心于绘画。而有官位的文人,很难把精力投入大幅作品的创作。文人画注重意境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其社会地位决定的。古代文人当官有较高的道德要求,周敦颐《爱莲说》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几乎就是对文人做官操守的描写。因此,文人画往往成为艺术修养较高的古代文人自律自省的一种方式。梅兰竹菊正是由于其天然、独特的象征意味,才频繁成为文人画的对象。而荷花的卓然高洁、清新脱俗与梅兰竹菊一样,也成为文人绘画重要题材。

张晋的荷花作品,从“彩荷系列”到“墨荷系列”,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西历2008年之前的“彩荷系列”中,张晋更像是西方画家,处于画匠与文人没有清晰分辨的状态,因而技巧同意境忽明忽暗,作品的文化象征也较为多样。但在“墨荷系列”中,技巧显然退居其次。这并非说“墨荷系列”不注重技巧,恰如“大隐隐于市”,最高的技巧是“看不见”技巧,因此才能使观赏者不被技巧拉着走,而更多关注其意境。其次,张晋的“彩荷系列”能够明显看出西方油画的技巧,但在“墨荷系列”中,虽然工具上依然是西方的,作品依然是布面油画,但在技巧上已向中国传统的文人水墨画大大靠近。也就是说,张晋的“墨荷系列”完成了他在油画领域向中国文人画的过渡和提升。我想,张晋将这一系列的布面油画从原先定名的“荷和……”改称为“墨荷”,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意识。第三,虽然“墨荷系列”有跻身传统文人水墨画的明显倾向,但是,文人水墨画荷花题材的意境却不那么明显。正如前文所说,中国历史上荷花题材的女性美丽的生命象征见不到,自然美景的体验也没有,连古代文人“出淤泥而不染”的自我警示也难以看到。“墨荷系列”整个画面几乎看不到纯净的白色或中国文人画中极为常见的留白,而处于大片的灰色朦胧之中。那么,张晋的“墨荷系列”究竟在表达什么?

我不知道西历2008年前后张晋的生活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使他的荷花作品有如此明显的转变,因而只能做一点猜测。文人画荷花题材的写意画风在吴昌硕、张大千、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等人之后,实际上已经衰落低迷了。传统国画在这个领域是否还能发展,的确是个大问题。以油画技法画荷花早已有之,但张晋的“墨荷”以油画技法展现传统水墨画的荷花意境,应该是他的一次尝试。然而,当今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传统水墨画,不管是否荷花题材,在意境上是否最多只能侧身古人之列?我想,张晋未必有此念头。关键在于,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水墨画的写意荷花在当代式微?随着艺术方式的多样性,荷花关于女性美丽的象征其实已经缺乏新意和必要性,如今人们对女性的审美早已不是荷花所能集中体现;荷花的宗教象征虽然具有恒久性,但从来不是文人画的核心;品行高洁、道德清廉的象征也因为文人已经失去了当官的必然性而飘散,甚至因为当今官员种种令人不齿的道德堕落,再难挂在嘴边,表达这一意境简直就像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总而言之,膜拜西方的近代潮流几乎否定了中国的一切传统和价值,绘画领域也不例外。我认为,这是导致荷花题材水墨写意画风衰落的多重原因。

我认为,千百年来荷花在中国文化中的多重象征在张晋“墨荷系列”中的丧失,显示了社会层面无可奈何的处境。然而,换一个角度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有明确的体现恰恰也是多种体现可能性的存在。有就是无,无就是有。张晋的“墨荷系列”在我看来,展现了当代写意荷花“山重水复疑无路”时,也许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多种选择的自由。唐代杜牧诗云:“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我认为,这可能是张晋“墨荷系列”一种较为准确的描述。岁月相隔1200年的两个人,一个用诗句,一个用绘画,在不同的社会环境、内心意境和文化语境中,传达了“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的感触。只不过,在杜牧那里,“西风”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西风”,但“绿荷相倚”却是类似的“恨”。

张晋的“墨荷系列”所画多为残荷。对于残荷的审美,早在唐代就已出现,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描绘残荷及心境最为著名的诗句。就李商隐的个人经历来说,此心境颇为凄凉。然而,就整个文化氛围来说,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映日荷花别样红”,再到“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人们欣赏它,是对生命整体的观照,而非只攫取生命精华为己有的贪婪。爱与恨同在,生与死同在,残荷在冷冷西风中依然挺立,即便老去,也没有委顿瘫倒。水面之下是淤泥中洁白的莲藕,水面之上是美好生命凝聚的莲蓬莲子。残荷是生命轮回绽放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除了生生不息,谁都无法永恒。残荷将新旧生命连接起来,即便雾霭灰蒙蒙笼罩天地,它注定还会重生。这一对生命的感悟,是否也同样适用于对中国传统的理解?当一切都落入深渊,当前文所说的中国传统文化对于荷花的所有象征,在现代社会都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空间,从油画退回到水墨技巧的残荷,是否就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重生和绽放?

当张晋的“墨荷”还叫做“荷和……”的时候,我看到一段题记:“身和同住,语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利和同均,见和同解”。这是佛教管理僧团的“六和敬”,其中的“和”,我想就是张晋当初名之为“荷和……”的原因。当我初读张晋的“彩荷”与“墨荷”时,我在前文说过,荷花的宗教意味几乎从未出现过。事实上,它只是在画面中没有出现。在画面之外的文字中,以“六和敬”来解读它,似乎暗示了张晋在西历2008年前后一种心情的重要转变。“荷”“和”同音,这是中国文化常用的象征手段。然而,张晋真的只是想实现一个宗教意义上的升华吗?从张晋向我介绍时用“墨荷”一词,我看到了他新的萌动。读完张晋的“墨荷”,我有一种期待,一种令人放心的、可靠的期待。

2012年4月26日于北京

责任编辑:puren
来源: 四月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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