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卢瓦河以南,地中海以北

文化 2013-04-13 01:18        

[此为2011年的一篇旧文。文章从剖析一个小说作者,掀开现代文明神话的面纱,那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神话是怎么构建及延伸的。]

意识到自己很长时间拘于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思维、并且模仿着虚构了一个舞台,是在我钻入语言众多曲里拐弯的角落之后。说是深入腹地,不如说是做了俘虏,再当一次语言的囚徒。这时才发现语言战场间的无人地带消逝的速度,一如彩色肥皂泡。

在读者、译文与原作间,会秘密地生长出一个他世界,一个不需要现实剧本的舞台,一片文明对垒的无人地带,那是虚幻无边却魂牵梦绕的天地。阅读的窃贼角色恐怕即在此。这是文化距离一手酿造的空间,距离越大,空间越宽广。两种语言的哨兵在末日生死场近身肉搏,延迟着被对手俘获的时间,血肉模糊的战场给阅读者提供了一个虚拟而宽阔的无人地带,让儒人雅客漫游其中,他们在语言的墙壁间做着奸细般的自由人,扩张着自身的存在。

这使得重读看过的书,多发印象之船在阅历之水上翻覆的事故。闲来从区图书馆借了《梅里美短篇小说集》,是加利马出版社1999年再版的袋装本,收入梅的三篇小说:《伊勒的维纳斯像》《高隆巴》《马铁奥·法尔哥尼》。追索记忆,少时读过的中译本早就占了地盘,大学时虽也碰过原文的简易版,但那时自封在“无人地带”,被不着边际的想象扣押着,对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包围下的作家,以及围墙中人炮制的故事,进行三维解读,几近不可能。有谁想到深解梅里美的钥匙,其实是一条河。

中国有长江、黄河为南北标界,法国有卢瓦河。这是中部横跨东西的一条大河,宛若多须的长虫,百转犹回投向大西洋。它之南征北战的历史作用于今已让位于风光旅游,两岸失了主人的城堡,像旧文明没有一起跟走的仆人,戴着扑粉的假发,套着锦缎罗绸的制服,继续迎候不是主人的主人。这条河曾是南北文化的一条界河,河以北是发达的(大工业)、正宗西方文明的(城市布尔乔亚文明)、现代的;河以南则是落后的(农牧手工业)、带有东方色彩的(以家族为核心)、非现代的。想不到吧,十九世纪这个处在工业文明中心地带的国家都有一条南北之界,其划界标准是今天南北半球的浓缩版。再看这些势不两立的形容词,抢在思想前面就布好了沟渠,拐了不知多少并无别的航道的“自由人”。世界的主宰者们从未放弃“家族为核心”,只不过“垂帘听政”躲过世人耳目,现代化拆掉的只是民间和对手的血缘屏障。工业文明这把无情的手术刀,一路切割,让整颗星球体无完肤,只要不挤到界之北,你就是对立面,轻者被拉来做陪衬,重者被打翻在地。

来自北方的布尔乔亚都市文明代表者(梅里美),带着工业文明的优越感(不过是沾了先破他人之界的光),眼睛剪刀般剪裁着远离北方的小城舞台上几个滑稽演员,是破解《伊勒的维纳斯像》之底线。梅里美讲故事就像给你看一部电影,《伊》文一开场,读者是银幕外的观众,作者是银幕内的观者,镜头架在比利牛斯山的半山腰上,读者跟随作者俯瞰小城,然后镜头越拉越近。俯眺的高度历来是一个人工搭建的看台,这么开场并非偶然,一直就是拿着手术刀或显微镜俯视“小人国”的作派,那个微化和为之布设的手术台,是几百年来世界的命运,不论界河延伸到哪里。憨厚的民族就把这个“微化和为之布设的手术台”一并模仿到手。

界河两边的对视,尤其是河北边居高临下将河南边视为猎奇舞台,才是穿起《伊》文那些神踪秘迹的主轴,甚至可以说是梅里美小说的中轴。梅的故事多设在他所处工业文明之外的地方,诸如科西嘉、西班牙或普罗旺斯,尤其他出名的作品,都逃不开这段地理距离,它为其想象和俯视的必备高度安排了空间。十九世纪武力打劫天下无敌手,在西方文人中,培植了一群寻找对立面和陪衬的帮办。法兰西这个孤僻、文明战场上历来拾人牙慧的民族一夜暴阔,头脚立刻放不进一块地方,没有这样一种戏台和定心丸,征服便带着非现实的味道。在报纸上连载小说的梅里美,就成了为戏台下主要观众——小资——提供精神食粮的重要写手。

责任编辑:魅影
来源: 四月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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