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胶人》剧照

导语

澳大利亚有部喜剧短片叫《塑胶人》，女主在约会前万事不顺，直到发现自己的外形居然能够像橡皮泥一样，用手塑造。欣喜若狂的她马上着手进入了自己的外形大改造行动中。

失意的都市生活，使大多数人都渴望获得这样的超能力，最好也能有神仙妖怪，去满足善恶参半的小念头。选文主人公获得了机会，以酸辣苦咸压住了七情六欲，凭借光吃不胖的体质成为著名的美食家，代价则是她身上不能出现比美食更大的乐趣。于是，主人公不能旅行、不敢恋爱、无法交心。

此时，超能力的霸气像是一堵结实的高墙，在里头舒适而安全，却也少了外面的世界。如果是你，是要出众的身材和稳定却孤独的生活，还是要一段未知的经历？

短片《塑胶人》的最后，女主角放弃了倒腾半天的身材和妆容，开门迎接等待多时的他。看到女孩的男友顿时没了小情绪，他们相视一笑的样子，很甜。

孤独的美食家

（静岛）

《深夜食堂》剧照

Part.1

城中所有新开的餐馆，都像旧时新婚之夜等着男人来挑开盖头的女人一样，又期待、又忐忑、又害怕地等着李襄澜上门来试吃。

李襄澜是个笔名，TA 是美食评论届的大拿，以客观精准的点评著称，对不靠谱的餐厅刀刀见血、刻薄有趣，对优异的餐厅不吝夸奖，推荐的点菜秘籍既实用又有格调，而且，除了正大光明地转发广告，从来不曾被收买写软文。

有时，李襄澜也会在微博上晒出私家菜流程图，仔细讲解步骤，其用料之精、刀工之佳、火候之妙、配料之奇，真是叫人心服口服，哪怕是曾被TA 痛骂过的厨师，也忍不住要学上几招。

如此实用又好看的美食微博，几年经营下来，已有上百万的关注。城中稍有些觅食常识的人都喜欢跟着李襄澜的点评选择餐厅，夸张一点说，TA 对于餐厅简直有着生杀予夺之权。每家餐厅都对李襄澜日防夜防，只怕一个不小心，被TA写出“人均500 元起跳的西餐馆，牛排来自麦德龙超市临期特卖专柜无疑”“鱼汤之寡淡让人为这条鱼无意义的死亡及自己所掏的168 块钱感到痛惜”“龙井虾仁之龙井为前年陈茶但与速冻虾仁倒是般配”之类的大实话来，惹得生意一落千丈。而对自家水准有信心的餐厅，往往开业伊始便在微博上深情呼唤“欢迎李襄澜随时来探”，倒也算是极好的宣传语。

不管是读者还是餐厅，对于李襄澜几乎都一无所知，TA 到底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老是少，没有人知道。

有几家吃过大亏的餐厅老板们闲来气不过时嚼舌头，说李襄澜肯定舌头极长，味蕾才会敏感得惊人；大概还长着一对铜铃似的大眼睛，所以对任何纰漏都有着超强的洞察力；如此刻薄不饶人，嘴巴必然薄如纸片；耳朵应该大而兜风，没准还能扇动，后厨间的私下对话好像也逃不过TA 的耳朵。总之，应该是个怪物。

Part.2

《瘦身男女》剧照

李襄澜的确曾经长得像个怪物。

那是四五年以前，她还是个叫李燕的普普通通的公司出纳，家境一般，好歹吃穿不愁，又找到了男朋友，两人双休日总往中介跑，想找一套好学区的婚房。

但就在一夜之间，她的父母都被查出得了癌症，一个是胃癌，一个是肺癌，都是晚期。李燕永远忘不了那段绝望的日子，为了治疗，她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套房子，每天在肿瘤医院的不同楼层间奔走。忘了是拿到第几张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她收到了男友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我们还是分开吧。李燕没有哀求对方，这种时候要离开的人，对于她来说就是死了的人。她还有活着的父母要照顾，她不能垮，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半年内，父母都撒手而去，绝望的她选择了用吃来疗伤。

李燕用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吃成了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六十斤的大胖子。坐公交车的时候有人给她让座；每条裤子的大腿内侧都磨破；脚胖了三码；睡觉有时会被自己的呼噜吵醒；一手端着超大杯可乐，一手拿着大份薯条走在路上都能够清楚感受到他人嫌弃的目光。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了。那时候的李燕，不停地感到由内而外的饥饿。她也明白，是心的空落转移到了胃中，别无选择，只能任由自己淹没在食物提供的温暖安慰里。胖就胖吧，吃那么多，胖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她只能在吃的时候感受到一丝满足，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而活着还有那么一点点动物性的乐趣呢。

有天下班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李燕撑开伞，发现前面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在雨中慢慢走着，背影看着有些寥落。李燕犹豫了一下，快走几步，上前帮她挡雨。

女孩抬头笑了：“谢谢你。”

李燕看女孩脸上有着某种她熟悉的绝望，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怎么了？不开心？”

女孩说：“嗯，觉得自己的存在一点意义都没有。”

李燕明白这句话背后的痛苦，她想了想说：“我请你吃冰激凌吧，吃了心情会好一点。”

女孩和李燕一起吃了超大份的冰激凌。吃完女孩摸摸肚子说：“好像真的开心一点了。”

李燕说：“是啊，吃是最开心的，不过就是要注意，别像我这样，胖得没法收拾了。”

女孩点点头：“你真是好人。我送你一个礼物吧。”说着，她一手搭着李燕的肩膀，一手做着奇怪的动作，“我让你能从食物里得到最大的乐趣，而且怎么吃都苗条。不过——我的魔法都是有‘不过’的，大家都叫我‘不过神仙’——哪天你觉得别的事物能给你更大乐趣的时候，我的魔法就失效了。”

Part.3

《瘦身男女》剧照

李燕自然没有当真。和女孩告别后，回家路上她还买了一只烤鸡，自暴自弃地吃得干干净净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奇迹发生了，李燕发现自己一夜之间掉了七十斤肉。她把自己掐出了好几块瘀青，才确信不是在做梦。这样的巨变让她没法去上班，干脆在电话里请了一个月病假说去减肥，一直同情她的领导破例同意了。

与此同时，李燕发现自己的味觉、嗅觉都不同了。她就像是武侠书上写的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主角，任何食物，只要尝一口就知道原料的好坏、新鲜与否，就能说出制作的配料、火候与烹饪步骤。吃对李燕来说，变得有着几乎无穷的乐趣，而且毫无负担——她怎么吃还是九十斤，一斤不多，一斤不少。没几天，到各个餐馆吃东西已经无法满足她对食物的热爱，她买了一堆烹饪书，按图索骥，做得有模有样，很快发现自己能在前人经验上优化创新，做出更为可口的菜肴来。

一个月后，李燕回去上班，女同事几乎把她的办公室给挤爆了，各个都来问减肥经验，她只能含糊其词。“肯定是做了缩胃手术了。”同事们背后议论。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李燕取了李襄澜的笔名开了微博，开始分享她的美食经。毫无意外地，她红了，红的速度太快，几个月后，她发现转发一下广告就能轻松养活自己，于是顺理成章地辞职，做了专职美食评论家。

李燕的日子从此过得异常简单，出去吃饭，出去买菜，回家做饭，回家写微博。越来越红了以后，去餐厅她会注意尽量挑选人流最大的时段，她长着一张没有什么特点的脸，点菜时也故意点得颠三倒四，总是断断续续分几次去试吃招牌菜，所以从未被人识破。

这四五年对李燕来说，是不错的四五年。是的，父母的过世、爱人的离弃，对她来说仍然是无法下咽的痛苦，但在食物里获得的乐趣，和分享这些乐趣带给她的回报，足够支撑她过下去了。但也只是过得下去而已。李燕牢记那个神秘女孩曾经说过的，如果她觉得别的事物能给她更大的乐趣，她就会失去宝贵的超能力。

李燕不敢去旅行，她怕旅行带给她更大的乐趣；不敢去看电影，怕电影带给她更大的乐趣；不敢去运动，怕运动带给她更大的乐趣……李燕总是独来独往，和旧友渐行渐远，更不敢交新的朋友，她害怕在和他人产生联系、交流沟通中感受过大的乐趣。如果说最初，食物是帮李燕挡住世界残酷那面的保护网，如今，食物已经成为挡住她和世界其他美好那面的高墙，墙里安全、稳妥，但是孤独。

Part.4

《瘦身男女》剧照

有天晚上，李燕去试吃一家新开的粤菜馆，生意太好，店家安排她和一个男人拼桌。男人和李燕不约而同都点了海南鸡饭。

等上菜的时候，男人看到李燕的手机壳，朝她笑笑：“这是我们公司做的设计。”

李燕也笑笑：“花样很耐看，也蛮耐摔的。”

男人很开心：“这个图案我做了两个通宵，看着简单，还是很花了心思的。”

这时两份海南鸡饭上来了，男人冲李燕说：“看着就很好吃啊。”说完埋头吃起来。

李燕也开始吃，是还不错，本地鸡，生熟刚好，入口嫩滑，不带血丝，米饭也香，鸡油炒的。

李燕抬头看男人，男人吃得热火朝天，额头上微微冒汗，很是满意的样子。这时男人也抬头看她，不好意思地说：“太忙了，中饭忘记吃，真挺好吃的对不对？”

李燕递了一张纸巾给他：“是很好吃。”其实配的老抽差了一点，甜度不够，但看着男人吃得那么香，这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们一边吃，一边聊了几句，关于附近新开的韩国料理，以及闭店装修的杭州菜馆。男人也爱吃，听得出吃的段位不低，不出意料的，是李襄澜的铁粉。男人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叫了一份红豆刨冰。店家端上来的时候，配了两把勺子。

男人说：“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光。”

李燕笑笑，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吃饭了。有人陪着吃饭、聊聊天的感觉，真是舒服，和这份海南鸡饭一样让人舒服，不，比这份海南鸡饭还要让人舒服呢。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红豆冰里的奶淡了，但是，她不介意。

吃完以后，男人坚持要请客：“因为和你聊天很有趣，你很懂吃，说话也很有意思，很久没有吃得那么开心了。”李燕没有坚持，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一片久违了的温柔笼罩着。

走出餐厅才发现外头下着大雨，男人没有带伞，李燕犹豫了一下，打开伞说：“我送你去地铁站吧。”

在地铁站告别的时候，他们互相加了微信。

“我叫汪晓东。”

“我叫李燕。”

两个面对面站着的人，对着手机煞有其事地互相介绍着自己, 有点冒傻气，但任何年纪能够为了他人冒傻气总是美好的。李燕打完字之后抬头看着汪晓东，汪晓东也正看着她。她不知道他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而她眼里的他，是亮晶晶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因为这亮晶晶忽然没有了声音。告别的时候，李燕不知道自己说了点什么，整个世界都哄哄乱响着，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是在笑，傻笑。

刚要进家门——李燕半年前终于存够钱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汪晓东给她发了微信：“下次请你吃扬州菜怎么样？我看到李襄澜推荐过一家好馆子。”

李燕抖落雨伞上的水，开了门，换了鞋，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下。黑暗让她冷静了下来，城市的夜色透过窗帘打进家里来，父母的遗像在墙上端端正正看着自己。李燕忽然想到了那天，收到前男友分手短信的那天，是黄昏时分，她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楼道上的灯还没有打开，暮色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斜斜打进来，窗外是繁忙城市的温度和喧嚣，而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她都是一个人。

李燕忍不住哭了起来，几年前该哭的，欠了自己很久，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哭完，李燕回复汪晓东：“好啊，随时。”

躺在床上，李燕产生了淡淡的欢喜和惆怅。她盘算着，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自己会不会在和汪晓东的交往里得到更大的乐趣，进而失去自己赖以为生的超能力。然而她第一次发现，她不那么在乎这种失去的可能性了。

真的失去了，也是因为得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乐趣啊。哪怕最后又失去了，也是得到过的吧。

所谓人生么，总要什么菜都尝尝，什么乐趣都试试，那些逃不掉的痛苦，也是人生重要的滋味。她想通了。

【内容选自】

《不过妖精和没事妖怪》

静岛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