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献血白与黑

热点 2018-08-14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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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味的互助献血有黑白两面,一方面,患者和家属对这帮赚“黑心钱”的血贩子心生厌恶;另一方面,血贩子又能提供紧俏血源。但更大的危险在于,利益牵引下的血液质量十分堪忧。

近几年,血贩子“在医院争地盘互殴”,“年入百万”,“扰乱输血秩序”的新闻不断。知情人士告诉本刊,这次停止互助献血也是有关部门要根除血贩子和血液交易的杀手锏。

陈光 /文

2018年2月5日,对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蒲保珍来说是个幸运的日子。她终于进入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无菌仓,准备进行骨髓移植。为了治病,家人已卖掉老家的房子,备了100多万治疗费。

头一天,蒲保珍剃掉长发,在朋友圈给自己鼓劲儿:“准备上战场喽,恭喜自己进仓,加油1

不出24小时,情况突变。2月6日,蒲保珍开始化疗10分钟后,医院突然接到北京市卫计委和北京市红十字会出台的通知——北京市从2月10日起停止开展互助献血。由于血液病患者在移植期需大量用血,考虑到目前可调配的血资源情况,医生决定停止治疗。2月9日,蒲保珍被迫出仓。

受新政影响的不止蒲保珍,3月初正是全国各地患者和家属的返京高峰,这对北京的采供血机构和卫生主管部门的保障能力构成严峻考验。从全国范围看,互助献血已经走到了尽头。国家卫计委称,今年3月底将在全国停止开展互助献血。

    北京:一直缺血


2015年, 一位需要输血小板和红细胞的患者正在输血,此前她的家属向社会发出求助信, 很多熟悉的和陌生的朋友为他们献血。(@视觉中国 图)

中断治疗之后,蒲保珍在家的几天因血项不断下降,多次出现流鼻血等症状。

“也许我是第一个为京卫医【2018】27号文件付出代价的人,但还有更多病友迫切等待着血源。”蒲保珍说。

不是没有人关心他们。2月25日,高校开学前一天,16位北京大学的学生自发组织到血液中心捐献成分血。与全血不同,成分血是要血液中以血小板为主的成分,在临床上的应用更有针对性。

“这几天到处都在讨论取消互助献血的事。看到很多转发缺血的信息,我们也想出份力。”北京大学社会系大二学生李一鸣按着手臂上的针眼说。

当天也是春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周末,平日此类捐献人数约在50到100人,而那一天血液中心迎来130多位成分血捐献者。虽然近期有更多人关注并参与无偿献血,但北京市的用血量仍不乐观。

以血小板为例,首次捐献者被建议只献1单位(每单位200cc)。血小板的保质期为五天,而北京血液病患者多的医院,血小板每日平均需求量达80到100个单位,但每天基本只能分到10个单位。病情较严重的血液病患者可能两天就需要输一次血小板。

北京红十字血液中心负责人也曾向媒体介绍,该中心为北京城六区150多家医院供血。最紧张时,市血液库存量仅有3800个单位,只够全北京市医院用3天。

北京一位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本刊,由于优质医疗资源集中,患者数量庞大,北京整体一直缺血,而且是各种血型都缺。这位医生过去15年一直从事造血干细胞捐献的志愿工作,据其介绍,大学生是无偿献血的主力军,寒暑假期间,献血人数减少,就更缺血。

供血量的紧张不仅影响蒲保珍这样需要长期输血的血液病患者,一些急性病症的病人也被牵连。带志愿者来血液中心献血的高女士介绍,她的男友胯骨骨折的手术也因缺血被推迟。家人近期才得知患者是Rh阴性血,配给更难,患者若未在一个月内及时治疗很可能导致后半生坐轮椅。

高女士找到中国稀有血型联盟的志愿者,希望能请志愿者给血液中心无偿献血。

停止互助献血前,这位志愿者献的血可指定用于高女士的男友,但现在,“那么多医院,那么多患者,这袋血几乎不可能分配给我们。即便如此,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了。”高女士说。


    权宜之计




作为无偿献血的一种形式,互助献血在中国以合法的形式已经存在了20年。

1998年,互助献血被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献血法》,其中第十五条规定,“为保障公民临床急救用血的需要,国家提倡并指导择期手术的患者自身储血,动员家庭、亲友、所在单位以及社会互助献血。”

一般流程是,患者亲友填写互助献血申请单,在医院血库登记后,去血站或卫生行政部门批准的采血点无偿献血,检验合格后,血液会被调配给医院,优先保障该患者用血。全过程一般只需3天。

不过,互助献血本不应是医疗机构用血的主要来源,公众的自愿无偿献血更为重要。据世界卫生组织指出,人口无偿献血率达到10‰至30‰才能基本满足本国临床用血需求,在发达国家,这一比例已达45.4‰。在中国,2014年全国无偿献血率仅为9.5‰。

据中国红十字总会血液事业部材料显示,有《献血法》以前,国内是个体供血(俗称卖血)﹑公民义务献血和无偿献血并存的状态。其中,个体供血占总用血量六成,无偿献血仅占三分之一。

无偿献血在中国推广起来十分艰难,广州军区广州疗养院主治医师梁剑芳在《确保血液安全的唯一出路》中指出,无偿献血在我国起步较晚,人们对其缺乏认识。为保证献血量,很多地方仍沿用义务献血的模式,把通过行政强制措施或高额物质补贴等手段动员起来的献血当成了无偿献血。

行政干预的结果是,国人的献血热情起伏较大,极不稳定。2008年汶川地震过后,各地献血踊跃,一些地方甚至出现劝阻暂时不需献血的情况。但热潮过后,2011年“郭美美事件”影响了公众献血的积极性。

卖血的问题更大。受经济利益的驱使,部分卖血人频繁卖血造成血液质量下降。上世纪90年代,河南文楼村因大规模卖血导致交叉感染艾滋病的新闻,更让大众提到卖血就心生恐惧。

在公众无偿献血供应不稳定,血库资源紧张,患者又急需用血时,发动亲朋好友的互助献血就成了一条捷径。“你没办法完全靠血库里的血满足临床需要。临床用血越紧张,就越需要互助献血。”北京西城区一位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本刊。


     “互助”陷阱




但是,提供“救命血”的互助献血也隐藏着巨大风险。

过去十几年,中国稀有血型联盟的志愿者笑笑共献了40多次血。因为自己是熊猫血,她有种“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责任感。

每次去献血,笑笑发现总少不了血贩子的影子。“你是没见过那场面,”笑笑说着两手一挥,“当时血液中心大门口站着20个血贩子,一进献血楼大厅又有30个。”这个场景是她去年冬天一次献血时看到的。据笑笑回忆,当时很多来此无偿献血的人都会被血贩子拉住询问,劝说其通过他们去互助献血,从中牟利。

互助献血本应该“无偿”,但现实中,一些“互助”成了有偿。甚至有医生称,医院80%的患者用血都采用互助献血的模式。2014年,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统计发现,北京地区全年机采血小板的献血者中,互助献血者所占比例升至18.63%,相较前一年占比增加了3.5倍以上,而个人无偿献血数则下降了13.37%。

“互助献血和无偿献血是相互影响的,不是简单地说互助献血是一种补充。如果过量的话,大家更不愿意无偿献血了。”上述三甲医院的医生说,“互助献血发展到一定阶段,就有人会钻空子,成了变向卖血了。”

多位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治疗的血液病患者告诉本刊,他们都曾和血贩子联系过,用来找血的钱都快成固定医药费了。有患者表示,北京的血贩子比外地还要多收1000元。笑笑也称,有时400cc的Rh阴性血会被炒到两万。

变了味的互助献血有黑白两面,一方面,患者和家属对这帮赚“黑心钱”的血贩子心生厌恶;另一方面,血贩子又能提供紧俏血源。但更大的危险在于,利益牵引下的血液质量十分堪忧。2017年《临床血液学杂志》有数据显示,通过互助献血采集的成分血报废率显著高于其他血源。

“无偿献血者是自愿的,没有利益诉求,那么他会在保证自己健康的情况下献血,但像互助献血或卖血的情况,他为了赚钱等目的就可能打擦边球。比如。艾滋病的窗口期至少有两个月,这段时期我们可能无法在血液中查出来,如果把它输给一个病人肯定会被感染。”上述三甲医院的医生说。

近几年,血贩子“在医院争地盘互殴”,“年入百万”,“扰乱输血秩序”的新闻不断。知情人士告诉本刊,这次停止互助献血也是有关部门要根除血贩子和血液交易的杀手锏。


    时机到了?


从2012年起,武汉、南宁、上海、天津等地已陆续取消了互助献血政策。据媒体报道,现在武汉市已实现了血液的供需平衡,还能为上海提供补充。南宁中心血站工作人员也介绍,互助献血从逐步减少到全面暂停以来,该市献血人次和采血量不降反升。

从数据上看,在全国范围内取消互助献血的时机似乎已经来到。据国家卫计委统计,2016年,全国共有1400万人次参加无偿献血,较2015年增长6.1%,为近年来最高增幅,献血率达到10.5‰。各地互助献血率也逐步降低,由2015年的4.2%降至2016年的3.2%。国家卫计委表示,专家研究分析认为,我国已经具备停止互助献血的基础。

去年底,国家卫计委医政医管局副局长周长强表示,在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2016年全球血液安全与供应报告》中,中国血液安全供应水平位居全球前列。无偿献血比率持续攀升,实现了全球罕见的近20年连续增长。

去年10月,笑笑就从血贩子那里听说北京很快将停止互助献血。一位自称曾被判过刑的血贩子向笑笑抱怨,他快彻底失业了。当时笑笑还将信将疑,觉得北京供血长期紧张,应该不会突然完全取消互助献血。

实情是,在全国献血用血大势利好的同时,北京地区的情况愈加畸形。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称,近两三年,市互助献血比例持续走高,从过去的2%涨到去年的21%,是全国平均值的6倍。在临床用血量每年增长10%到15%的情况下,互助献血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供血压力。

北京血液需求压力大的背后,是优质医疗资源相较于其他地方更为集中,全国的病人都希望到北京来。2016年,北京市医疗机构总诊疗人次达2.5亿。一位血液科专家也曾向媒体介绍,2017年北京骨髓移植的手术量至少两千例,占全国该类手术量近一半。

然而,目前北京叫停互助献血,市采供血机构和卫生主管部门是否保障到位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

2月15日,北京市卫计委回应称,已从多个兄弟省份调血入京。停止互助献血后,北京市建立每日监测报告制度。全市范围内将新增16个街头采血点。此外,还将加大单位和团体无偿献血的组织力度,与团市委和高校等组织志愿者和青年学生无偿献血,并通过强化京津冀三地联动,增加血液供应。

“目前北京血液供应情况平稳,血液中心血小板库存正常,供需平衡,可以满足临床需求。”北京市卫计委表示。

 


    医院请愿


实际情况没有那么乐观。从2月5日至今,众多北京血液病患者、家属和医生已卷入一场疲劳的“夺血战”。

“没想到取消互助献血的文件几乎要摧毁了我。”航天中心医院血液科主任王静波在朋友圈写道。

2月8日下午,王静波和同事打遍全国各地移植中心的电话,想将患者疏散到血液供应充足的城市。但外地病患多是全家来京照顾,已在医院附近长期租房,再转至外地,又是一笔经济负担。而且大部分病人血小板都较低,路途中是否会出现生命危险都不得而知。

看到一个个病人家属蹲在走廊上哭,王静波觉得对不起病人。当天,强效安眠药也无法使她入眠,“眼前总有一袋血小板在摇晃,问题解决之前,根本睡不着。”

据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新闻发言人称,叫停互助献血后,从北京未来的供血情况来看,相对比较麻烦的是血小板。预计本市血小板的缺口大约会在10%。

市卫计委表示,会加强医疗机构与采供血机构血液预警联动;底线是,医疗机构急救、孕产妇和儿童用血、突发应急事件抢救用血必须保证;实际运作中确实属于病情需要,家属真实意愿,可作个别处理。

而如何认定属于紧急需血情况也很模糊。据卫生部印发的《临床输血技术规范》,血小板计数在10-50×10^9/L之间根据临床出血情况决定可考虑输注。血小板计数小于5×10^9/L应立即输血小板防止出血。

本刊发现,北京几大血液病医院家属群中,患者血小板在50以下的不在少数,一些血小板为个位数的患者还在等待输血。血液病患者的血小板有可能一日之内就下降10个单位,甚至有患者在仅有1单位血小板时才成功输血。

2月9日,航天中心医院血液科向卫计委及中心血站发出了一份公开请愿书。请愿书中提到,医院血液科是以难治复发血液肿瘤的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为专科特色,医院血液科每日平均需要25至30个单位血小板,但每天医院血站公共库仅能提供0到两个,中间存在巨大的缺口。

“现在北京市卫计委取消互助献血,病人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在请愿书中,医院请求在本院建立单采血小板的采血点,108位员工附上签名和手印。

“我们医生只是被动的接受方,我们只能提出申请,但是血库、血液中心都说没血,我们也没办法。现在的情况是血库有多少血给你,你就做多少手术。我们几乎每天满负荷运转。如果血液不够,只能推迟一些不影响病情的手术。”上述三甲医院的医生说。

经医院、患者家属和国家卫计委沟通,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等重点血液病医院可开展团体义务献血。比如,人民医院病患家属在医院登记后去义务献的血小板将由北京血站返回给人民医院,但医院血库会根据众多患者病情轻重分配,不能指定给某个病人。

即便如此,这个过渡期的小窗口也给了家属希望。


    杯水车薪


据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团体献血的组织志愿者彤女士介绍,在团体献血被批准前,就有100多位家属报名。据医院规定,每天限定20人献血,由于AB型的血小板非常紧缺,彤女士还请在老家的AB型血姐姐坐火车赶来,但因现在献血者已排到数日之后,姐姐没献成就走了。

献血的热情虽然高,但彤女士发现,血液合格率仅有50%到60%。由于家属全天照看患者,身体疲劳,有的家属本身也患有其他疾病,不宜献血,不少首次献血的人也只能献1单位。

据医生介绍,健康人捐献血小板,也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合格。因为长期献血,笑笑很注意饮食健康。比如献血前一天的晚餐不宜吃高脂肪和高蛋白的食物,以免发生脂肪血,但又不能空腹,有一次笑笑就抓了把瓜子吃,没想到次日化验血项还是没合格。

“团体献血的流程太过于复杂,对很多人来说太麻烦了。”彤女士说。这么一算,真正成功献血的人数不多。

2月11日,由白血病友和家属共同创建的“暖白小屋”发文表示,支持理解政府,严格医疗机构临床用血管理是一个好的出发点,但觉得有关部门在决策时没有充分考虑到血液病患者的情况。

多位血液病家属也向国家卫计委和北京市卫计委咨询,得到的回应是血站库存供应充足,文件实施要十日后才有数据,目前家属所担心的血液不够的情况还没有官方统计数据支持。

“不能说北京市卫计委等机构没有关注到血液病群体,但他们确实低估了血液病病人群体的数量以及用血量。”此前北京市一三甲医院医生向媒体说。

2月9日被迫出仓的蒲保珍还算幸运,她的亲友在微博上转发其遭遇,呼吁无偿献血,受到不少爱心人士关注。2月13日下午,蒲保珍接到主治医生的电话,告诉她将继续进行姐供妹造血干细胞移植,准备工作已经就绪。14日,蒲保珍再次进仓。

2月28日,志愿者笑笑被一位患者的家属请到血液中心献血。这名患者已年过90,因严重贫血在过去两年都靠互助献血闯过难关。

但这一次,老人家却没能挺过来。3月2日,老人的女儿给本刊发来消息:“我母亲昨天已经去世了。”

很多患者还在陆续返京,又一个用血高峰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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